六月冰花
1
故事的开始是在六月初的一个下午。六月的阳光热烈地亲吻着校园里的花草树木以及晃动在球场上的那些光亮亮的胳膊和脊背。教学楼后面的花坛里,热情澎湃地开放着一簇簇鸡冠花。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们就在花坛边的草地上打羽毛球。那时我们大都十七岁。十七岁时我们像六月的阳光一样拥有过多的精力和热情,每天不动动便憋得慌。
吴欢像吃了兴奋剂,把球拍舞得呼呼生风,先是把眼镜杀了个落花流水,接着又让肥仔败了个一塌胡涂。
肥仔极不甘心,仍是满脸杀气却又无可奈何地放下了球拍。
眼镜便盯着肥仔嘻嘻地笑。
肥仔说你也别笑,其实吴欢那小子算什么来着,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仅仅是发挥得不好。
眼镜连声说就是就是,在我的记忆中,你从来都是发挥不好的。
肥仔恼了,呼地扯下衬衣,晃动脑袋信誓旦旦,说下一轮就要把吴欢打得趴下以泄恨。
肥仔每天发誓时都要大幅度无休无止地摇晃他那胖乎乎的大脑袋,仿佛那样能使誓言显得更可信更有力度。
但是这次的脑袋只晃了两圈便倏地停了下来,而且迅速地把刚脱下的衬衣穿上。
我们都觉得奇怪,便顺着肥仔的眼光向教学楼方向望去。
二楼的窗口,一个女孩微微探出头来。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柔和秀美的脸庞,小巧玲珑的鼻子,行云流水般的黑发,尤其是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清纯得像一口幽泓。此时,她正用手托着腮帮,看我们打球。准确地说,她是一直专注地盯着吴欢,挺忘情似的。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看着吴欢。
吴欢浑然不知,他拿着球拍,仍在像只澳洲袋鼠一样上窜下跳呼呼喘气,蓬头散发且大汗淋漓。 眼镜斜着眼睛打量着吴欢,咳嗽了两下,又“嘿嘿”地笑。
我们突然都觉得就这么傻呼呼不声不响地站着让一个小女孩搞检阅似的很窝囊太猥琐极不应该,便犯了流感似的都咳嗽起来。
吴欢发现有些异样,抬头看了看,便不小心同他二楼的观战者来了个双目对视。他涨红了脸,连忙低头发了个球。
二楼的女孩回过神来,她显得有些慌乱,却又马上若无其事地仰起头,去欣赏天空的行云,眼眸中却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掩抑的渴望和悲哀。 哈哈!肥仔突然神经质地笑了。
我们也都觉得很有必要笑笑,便意气风发漫无边际歇斯底里地大笑了一通,最后干脆抱成团在草地上打滚。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总共笑了五分钟,最后笑得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万分做作百般无聊才罢休。抬头看看二楼的女孩,她仍专注地盯着天空的白云看。就像站在讲台上作了一大篇讲演而没有听到半点掌声听众都呼呼入睡了一样,我们一下子觉得索然寡味,情绪一落万丈。
眼镜拽了拽仍傻呼呼愣着发呆的吴欢说:“走吧!”
走,走,回寝室!我们都说着,七零八落地荡回了寝室。
回到寝室,仍觉得这个下午过得乏味,便都觉得沉闷,有人开始打呵欠。眼镜说那女孩真他妈的太残酷,昨天大街上耍猴的都有人围着看,咱哥们七、八个比起那猴儿也不缺鼻子少眼睛的,在那里穷闹了半天,她竟然连头都不低一下——真他妈丢人。
肥仔吸了吸鼻子,说都怪吴欢,要不是那女孩起初痴痴地盯着他,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咱哥们不就仍在那儿高高兴兴地玩球吗? 我们一想也是,便都觉得吴欢实在应该受到全寝室弟兄们的谴责。于是寝室里气氛便活跃起来。
首先,我们对那女孩为啥去盯着吴欢瞧进行了探讨。最后一致认为,那是因为吴欢今天打球特别来劲。而其特别来劲的原因是早知道了二楼有人观战,精神上有了动力。
“没有的事,谁要早知道了谁是小狗。”吴欢急了,他一边分辩,一边打着手势学小狗。
“呵,这就奇了!”眼镜一拍大腿跳起来,“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二楼有人观战,那为啥你玩得特别来劲——以前可从来没见你这么玩命打球来着?这也许就叫‘缘份!”他拉长了声调:“你们有缘哪!”
我们便都夸眼镜论述得很精辟,一下子便揭示了事情的本质,就连吴欢也忍不住“嘿嘿”笑了。
这一笑不打紧,可不就表示吴欢已默认自己与那女孩之间的确有那么点“缘份”么?于是,逼吴欢掏钱买点糖以表庆贺也是合情合理了。
糖很快买来了。我们咬着糖又跳又叫,敲盆打碗,高兴得像过新年。直到值勤老师怒气冲冲地第三次跑来干涉,寝室里才平静下来。
2
寝室里的气氛总是热气腾腾的。大家常常端着饭碗,倚着床,从“飞毛腿”导弹到试管婴儿,从克林顿上台到七仙女下凡,无所不及,无所不谈。
但这几天谈得最多的,却是吴欢和那位和他“挺有缘份”的小女孩。我们叫她“六月冰花”。代号是眼镜给想出来的。他说理由有二:第一,六月本应是热情澎湃的时节,那女孩却偏生就一幅冷态,堪称“六月冰”——六月冰看起来清凉爽快,若一接触,还真有点凉人呢;第二,那女孩虽“冰”了一点,但绝不令人讨厌,衬之以“花”,实不为过。
大家调动了全寝室力量,充分挖掘想象潜能,不几天便集体创作出一部有关吴欢与六月冰花的罗曼史来,且情节曲折,细节俱全。一开始吴欢还瞪大了眼睛分辩几句,可他越分辩大家越是觉得饶有趣味,便越谈得起劲。后来,吴欢干脆不分辩了,摆出一副人正不怕影歪的大度样。这样一来,谈者反而感到乏味。不久,大家便集中精力去探讨我们寝室长和班上那个挺爱撅嘴巴的女副班长是否有点“那个”,六月冰花也就逐渐很少被提及了。
如果没有那天下午,也许六月冰花终究很快会在我们的记忆中完全消失。
那也是个星期六的下午。也许是温度太高了的缘故,三节充分膨胀了的数学课被连在一起上了。
我们疲惫不堪地从教室里撤出来后,都随意躺卧在教学楼后的草地上休息。
有人开始诅咒总爱占用下课时间的教数学的老太婆,诅咒完毕之后,都觉得无事可干,便闲着发呆。
必须找点事干干,略作休整之后,大家便都这么想。我说过,那时我们总像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力,因而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们都会“找点事干干”。
正当我们寻思着该找点什么事干干时,事就来了。一张纸片在空中迎着风优闲地飘荡着,大家便饶有兴致地盯着纸片看。
纸片在空中来了几个翻转,最后优雅地飘落下来,躺在了吴欢的脚边。
吴欢拾起那张纸片,大家便都凑了过去。
这是一幅铅笔画。画上有一个跳芭蕾舞的女孩正踮着脚跟,蜻蜓点水般优雅地旋转。
谁画的?还挺像一回事。有人嘀咕。
肯定是从楼上掉下来的,肥仔断言。
我们便一起向楼上看去。二楼的窗口,探出一个脑袋。
“六月冰花!”有人小声叫了。
她正向楼下张望,显然是在地面上寻找什么。此时,她已认出了我们,便停止了张望,把头缩回了教室。
“是六月冰花掉下的!”肥仔来劲了,“给她送上去!”
大家便都盯着吴欢,觉得把纸片送上去应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才真有点某种因果关系是不是,那纸片怎么就偏偏掉在他的脚边呢?
“送上去吧,吴欢!”眼镜拉长了声调说,“错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一店喽!”
送上去送上去!大家都随声附和,推推搡搡生拽硬拉地把吴欢拥到了楼梯前。
上去吧!勇敢点,弟兄们等待着你的好消息!眼镜拍了怕吴欢的肩膀,像送他上前线似的。
吴欢急得一咬牙,便真的上去了。
我们在楼下又跳又笑,兴奋无比。
二十分钟过去了,吴欢仍没下来,眼镜一脸焦急:“怎么还没下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走,上去看看!”
我们便像真的很关心吴欢会出什么事一样,一涌而上。我们刚刚走上几级楼梯。吴欢便下来了。
他是和六月冰花一起下来的。但最令我们感到意外的是,六月冰花手中竟拄着一根拐杖!她微微弯曲着左腿,在吴欢的搀扶下,一步步下楼。
我们止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他俩,忽然间明白了好多:画上那个支着脚跳芭蕾舞的小女孩;看我们打球时那双充满着哀伤和期盼的眼睛……
看到了我们,六月冰花笑了笑,显得那么恬适而自然。我们又看到了她那双眼睛,此时,那眼里正平静地流露出一缕缕的兴奋与感激。
吴欢则满脸肃穆,他专心致志地搀着六月冰花,瞟也不瞟我们一眼,仿佛我们全都不存在似的。
心中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曾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我们都默默地站到了楼梯的两侧,楼梯口自动让出了条路。
我们看着吴欢的背影,忽然感到他从来没有过这么……高大、伟岸。
3
此后,我们从吴欢口中逐渐知道了她叫叶露,不久前刚转到我们学校,她的腿是在两年前的一次车祸中受伤的……没有人再称她为“六月冰花”,在寝室里每每谈到她时,大家总会尽力省去那些嬉戏不恭的字眼。 吴欢和叶露的接触日益密切起来。吴欢一反往常内向、腼腆之态,有事没事总爱到二楼去“逛逛”,其行动之频繁之果断之投入,使人惊诧,令人担忧。
接下来的故事发生得有如行云流水般的流畅自然。我们都一直默默注视着事态的发展,直到有一天吴欢在寝室里宣布自己堕入了爱河。
那天下午,吴欢在闷闷地扒完一碗饭后,忽然宣布:他爱上叶露了。
我们便全偏过头去怔怔地盯着他,虽然那时琼瑶、岑凯伦所杜撰的爱情故事早已充斥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虽然那时我们已能面不改色地对爱与被爱之类的理论大加评论,虽然那时我们也常常编些爱情故事往旁人身上硬套以取乐,但吴欢的坦率也不能不令人吃惊。直到今天,我仍由此感慨于爱情的巨大力量,它竟然能让含蓄内向的吴欢轻率地向他人坦露了心声。
我们真不知对吴欢说些什么好。说实话,那时候我们寝室几乎还没人谈过恋爱。我们知道,中学生谈情说爱被称为“早恋”,整个成人社会向来对之是深恶痛绝的。我们的老师就三天两头地站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警告我们不要早恋早恋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把自己送进火坑。
我们都沉默了良久。
终于,眼镜说:“吴欢,其实你也知道,平时大家都是闹着玩的!你成绩那么好,上大学挺有希望的,要是……唉,我也没爱过,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对学习影响挺大的,反正……反正别人都那么说的!”
大家便纷纷附和,要吴欢不要感情用事要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否则就会陷入绝境不可自拔。
大家围着吴欢越说越激昂,吴欢怔怔地望着周围一张张上下翻动的嘴唇,傻了一般。
肥仔忽然走到吴欢面前,满脸的肃穆认真,他喘着粗气问:“你真的喜欢叶露?”
吴欢咬咬牙,使劲点点头:“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帮助她,我知道,她比常人更需要关心和爱护!”
我们呆了。叶露那双渴望着的眼睛和那“笃笃笃”的拐杖声在我们眼前和耳边一闪而过。我们似乎明白了吴欢爱的部分内涵。其实以后我才逐渐明白,爱与怜悯及依赖往往是融为一体,不可分割的。
肥仔拍了拍吴欢的肩膀:“好样的!吴欢,我今天才算真正认识了你……像你这样,才叫男子汉!”
男子汉!我们忽然感到有一股力量开始猛烈地撞击着我们的每根血管,我们热血沸腾了!是的,男子汉!我们有理由也有义务去帮助那些应该得到帮助的人。可是,我们却……我们忽然感到很惭愧。
寝室里听得到我们沉沉的鼻息声,我们十七岁的心中激起了一股强烈而庄严的使命感。
接下来的半个钟头,我们热烈商讨了如何帮助叶露。最后集体通过决定,由吴欢在第一线进一步同叶露保持密切友好往来,其他弟兄们在后方义务捐款,以作为吴欢的活动经费。
听说叶露挺爱画画儿,有时还写点挺朦胧味儿的诗,我们便凑集了三十多元,跑遍了全市所有的书店,买来几册砖头似的诸如画册、诗集之类的厚本本,差吴欢给叶露送过去。
吴欢热泪盈眶,便也掏出一封早已写好的情书来,让大家帮忙瞧瞧,看是否有语句不通、词不达意之处。吴欢虽然数理化成绩盖帽,但语文成绩却算没治了,因而情书也写得让人不敢恭维。大家便集体修改了情书,夹在了一本画册里。吴欢犹豫片刻,在大家的鼓励下,终于鼓起勇气,把诗集、画册连同那封情书一起给叶露送了过去。
4
接下来的故事却大为出人意料。
就在送信后的第二天中午,吴欢红着眼眶迈进寝室,倒头便睡。
大家连忙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吴欢哭丧着脸:“她把诗集和画册,还有那封信还给我了,问她为什么,她什么也不说!”
肥仔想了想,便说也许那封情书言语过于激昂,情感过于炽烈,一般女孩都难以突然接受。也不知怎的,昨天修改时大家都爱往里面加上个“亲爱的”、“深深的思念”之类的词儿,现在想来,总觉得有点肉麻!当时怎么就那么冲动呢?其实也没什么,也许过几天就好了。
眼镜瞪了肥仔一眼,肥仔连忙闭上嘴巴。
吴欢突然嚎啕大哭:“她会不会认为我太轻浮,是个大坏蛋!”
大家愣住了。的确,如果叶露真的认为吴欢太轻浮甚至是个大坏蛋的话,那对吴欢来说,这个打击真是太残酷了。而我们,满怀激情地努力了一番,在这件事中就不过是做了负功。
我们必须帮助吴欢!而且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让他的形象在叶露眼中再度高大起来。
第二天早餐,学校播音室里照常是宣读各班通讯员送去的通讯稿,女播音员用甜亮圆润的音喉诵读了一篇题为“吴欢——一头默默耕耘的老黄牛”的通讯稿。其大意是说吴欢几年如一日,每天默默无闻地为班级扫地、修桌椅、擦黑板,什么都干,为班级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
那时候刚下早读,教室里人还没有散去。刚听到报道中那略带戏谑意味的题目,全班便“哄”地笑了,一起回过头去瞧后排的吴欢。
吴欢也听得怔怔的,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大家更激发了听下去的兴趣,后来便都觉得越听越离谱。前排的女生便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吴欢像不像一条老黄牛。管清洁的副班长一撅嘴巴:“他?连自己星期几值日都常忘,哼!”
只有我们几个知情的弟兄们相视而笑。
我们还来不及知道吴欢在叶露眼里的形象是否已重新高大起来,很快便又出事了。
那天中午,播音室里忽然又传来有关吴欢的另一则报道。讲的是吴欢怎样帮助同校的一个叫叶露的残疾同学学习、生活。
吴欢冲进寝室,他揪住了肥仔的胸口:“所有这些都是你们干的?”
肥仔连忙解释:“我们只不过想让你的形象在叶露眼里重新高大起来!”
吴欢摇晃着肥仔的胸口:“那你们为什么要在通讯稿里提到叶露?”
眼镜连忙打圆场:“那样更直接,我们想效果可能更好一些!”
吴欢挥了挥拳头:“你们,混蛋!”他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我们几乎同时明白了自己做了一件傻事,心中忽然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5
第二天,我们在教学楼后的草坪上最后一次见到了叶露。她拄着拐杖,缓缓而有力地向我们走来。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了她那双眼睛,它们力图平静而固执地注视着我们,却也不可掩抑地流露出一丝丝的失落……
叶露没说一句话,只递给了吴欢一张纸条。
吴欢打开纸条:
谢谢半个月来的关心和帮助。可我渴望的是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而不是同情和怜悯……
我们全都低下了自以为是的头。
叶露艰难而平稳地转过身。
笃!笃!笃!我们听着那有节奏的拐杖声逐渐远去,心中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抬起头,六月末的太阳仍高高地挂在天空,歇斯底里地发泄着它那无穷尽的精力和热情,尽管校园里的草木包括花坛里的鸡冠花都在它强烈的照射下,早已花蔫叶瘦,疲惫不堪……
此后,我们再也没见到过叶露。听说她已辍学,也有人说她家已搬往另一个遥远的城市。
然而我们总忘不了那热情而盲目的十七岁,忘不了十七岁那热情而盲目的六月!
(古月奇原创,载于江苏《少年文艺》1994年,原名《十七岁的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