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
1
那时候我们还年少。
年少的时候我和陈川经常到郊外的小河边散步。正值初夏,每一阵风过处,漫天遍野都是那雪一样的芦絮。那是个多梦的季节。
陈川说,要是夏天里下场雪多美呀!然后他摘了一丛芦絮,捧在手里发愣。那时候陈川很爱写诗,经常有诗作发表,在同龄人中小有名气。
“真可爱!”我说,“一个大男孩捧着束芦絮发痴!”
陈川笑了,良久才说,“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帮我把这束芦絮送给她!”
我也笑了,“送给她?她是谁?”
“一个女孩!”他的脸突地有些发红。
“那自然!”我说,“我估计也不会有男孩子愿意接受你这束芦絮的!——是不是送给夏雪?”
“你早知道了!”他说,避开了我的眼睛。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
2
夏雪,夏天的雪。
这是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她是陈川的笔友,16中的,听说也爱写诗。一年多来,陈川几乎每周都能收到一封来自16中的快件。每次收到那些信时,陈川便满脸通红,晕乎乎的像刚喝过陈年老窖一样。这种幸福的表情曾一度令我羡慕不已。陈川在压抑不住幸福时便掏出那些信来与我共同分享。起初的信件无非是谈学习和创作体会,后来便谈人生谈理想,最后便深至家庭与爱情广至日常生活琐事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我曾一度怀疑他们是恋爱了。
然而又不太像。他们从未见过面,甚至连照片也没互寄过一张。
望着信笺上那一行行娟秀的字迹,我不无遗憾:“字写得很好,文笔也挺不错了,就可惜没见过面!”
陈川默然不语。良久他说,“我坚信她很……美丽!”他用了“美丽”这个词。
我笑了,“为什么?”
“因为她的名字叫得那么好听,”陈川一脸笃定的神情,“我相信我的感觉!”
是的,拥有一个好听名字的女孩理所当然应该拥有一副美丽的面庞。在十七岁的陈川和我看来,其中的因果关系很显然是能成立的。陈川坚信“她”很美丽,这就足够了。
受陈川之托,我约夏雪在咖啡屋见面。在走向咖啡屋的路上,我一直忍不住在想: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呢?
此时夏雪已坐在了我的面前,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咖啡。厅内灯光扑朔迷离地闪动。我突地有了种眩目的感觉。
她真的很美丽。清澈的眼波、白皙的皮肤、飘柔的长发……是那种很清很纯的美。
突然之间觉得她好像一个人,可又记不清楚到底像谁。后来回想起来,我想那仅仅只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幻觉。心中一阵阵悸动,我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一路上想好要说的话顷刻间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我突然有了些拘谨,连呼吸都变得细声细气的了。
终于,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他……好吗?”她的声音好柔,似柳条儿拂过水面。
“嗯!”我点点头,没敢多看她的眼睛。那双眸子太亮了。
她动了动唇,似乎还犹豫着想再问些什么,却没问。
没有再说话,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坐了好久。
真想就这么永远坐下去。
然而我终于站起身,把那束芦絮推到了她面前,逃也似的离开了咖啡屋。有什么东西顺着鼻梁流下来,嘴角边咸咸的。
怎么莫名其妙地我会哭了呢?
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然而我记得清楚,这是我自懂事以来第一次流泪。
陈川在我送过芦絮一天后终于问起了她。我只说,她真的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
陈川微微吁了口气,动了动嘴唇,却没再问什么。他抬头去望窗外。
我说,也许你应该去看看她。
不!不!陈川连连摇头。他的脸都涨红了。
3
我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早上起床的时候,我默默地问穿衣镜中的自己。要不,为什么这几天一闭上眼睛就会梦见那一片片漫天飞舞的雪花呢?脸上一阵发烧,我忽然觉得自已有些对不起陈川,不过马上又释然了:是的,这样一个女孩,谁又能拒绝为她流泪呢?不过为了陈川,我会把这份情感深埋在心底的!
笃,笃,笃!有人敲门。拉开门时,我却呆住了。
夏雪站在门前!
能进来吗?我眨了眨眼睛,梦幻一般。
当然,当然!我连连回答,带她进屋时,竟然碰翻了一个小凳。
她微微笑了,静静地坐在了沙发上。
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所措,正如那天在咖啡屋一样。
静坐了好半天,她终于嗫嚅着说明了来意:“我……我想看看他的相片!”
“来看他的相片?”我机械地反问。
她点点头,脸上泛红一片,“我……我实在忍不住!”
想了想,我机械地走到柜子边去翻相册。也许陈川并不高兴我这么做,然而她的请求却令人无法拒绝。更何况,我本无理由拒绝的!
我在相册里找了好久,抽出了陈川一张自认为还比较满意的单身照,反过来放在她身边的茶几上。
她闭上眼睛,把像片翻过来,我看见她的胸脯在激烈地起伏。
良久以后,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忽然无声无息地哭了,捂着眼睛,眼泪却不住地从白皙的指缝中溢出来。
我默默地看着她,直到她踉踉跄跄地跑下楼去。
心里忽然一片沉重,像是为陈川,又像不全是……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居然第一次没有梦见下雪。
4
老实说,陈川谈不上潇洒,但模样倒也过得去:五官还算周正,一米七五的个头,满身肌肉疙瘩,篮球场上一站,好多人都羡慕得要命。本校曾有个女孩苦苦暗恋了他一年多,最后竟情不自禁地在一场球赛前偷拍了他的一张照片。这件事后来让人传了开去,陈川知道了,着实感动过好一阵子。他什么也没说,只从那女孩手中要了底片,加洗了一张,自己保存,后来又送给了我。那张相拍得还真不错,虎虎有生气的,正是我给夏雪看的那张。
可他那张自己曾一度引以为自豪的照片却只有让夏雪抹泪珠儿的份。对此我真有点忿忿不平。
或许是因为夏雪在陈川身上寄予了太高太重的期望,以至于他无法承受得起。陈川虽然还算优秀,却也只是一个凡人,他还没有完美到可以充当青春偶像的地步。
只能这么解释。这是我唯一能接受的解释。
陈川几天以来一直显得郁闷不安。他告诉我,好久没收到夏雪的来信了。我清楚为什么,然而我不能说。
星期六晚上,我拉了陈川去市礼堂看全市中学生文艺汇演。
我和陈川在中排找了座位坐下。
前排有个身影在我眼前一晃而过。
是夏雪!
我一惊,碰了碰陈川,“我看见她了!”
“谁?”陈川急急地问,他显得很紧张。
“夏雪!”我说,“第六排左数第五个,穿白衣裙的!”
陈川“砰”然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夏雪的背影。
“也许我们该上前去问个好?”我试探着问。
沉默了良久,陈川摇摇头,很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不!”
演出开始了。最先上台的是48中的一个号称“蓝鹰”的歌手。蓝鹰长得真帅,留一头长发穿一套磨破了的牛仔装。蓝鹰捧着话筒如醉如痴地唱着一首很苍凉很悲壮的歌曲。是什么歌词,我一点也未听清。虽然眼睛盯着舞台,我全部的思绪却都在夏雪身上。相信陈川更是如此。
演出不知什么时候就结束了。我和陈川随着人流被涌出了剧场。恍恍惚惚地站在剧场门前,陈川一双眼睛下意识地在人流中搜寻着。
他忽然张大了嘴巴。
我抬头望去,又看到了夏雪。只不过她不是一个人,一个很帅的男孩拥着她,向我们站着的方向走过来。
那个男孩是蓝鹰。
夏雪没有看见我们。
陈川狠狠地咬了咬干嘴唇。有殷红的血流下。
我们在风中站了很久很久……
之后我们去了一家小酒店,第一次喝了白酒。醉醺醺时陈川说:“他真的很优秀……我不如他……我只希望夏雪幸福!”
我僵硬着舌头问:“幸福……幸福是什么?”
陈川也僵硬着舌头哈哈大笑,“我……我也不知道!”
我们相互扶持着走出酒店,风一吹,酒便醒了大半。
接下来的几天,陈川每天都在篮球场上拼命奔波,像斗牛场上一头红了眼的公牛。球场上的他几乎勇不可挡,带球时对方几个人挡住也能绕过去,而且投球命中率也极高,直看得场下的观众兴奋不已,只要球一传到他手中,场下便一片欢呼。打完球,他片刻也不在球场上呆留,总一提衬衣就走,丝毫不理会身后那一片羡慕的目光。
我知道这些全是为了夏雪,于是问他:“她这几天有没有来信?”
陈川瞪着红红的眼睛,“以后别再提她!”之后他又缓和了语调问我,“我是不是很差?你要如实回答!”
我摇摇头,很吃力地说:“你不差,你很优秀!或许是她还不完全了解你,或许……或许是她对你的期望太高了!”
陈川竟抱头大哭。
我没有提及夏雪找我索看照片的事。
我和陈川果真好久再也没有提起夏雪。我知道,陈川一直在尝试着把那份痛苦藏匿起来。
夏雪,夏天的雪!原来就像一场梦似的,就让她像梦一样消逝掉吧!
我想,但愿能够如此。
5
然而事实上却偏偏很难如此。
几乎每晚我依然要梦到下雪,似乎只要一闭眼,满世界便只剩下了那一片片凉凉的雪花儿……
相信陈川更是如此。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陈川来找我,两眼红红的。
“昨天一夜没睡,我到郊外抓萤火虫去了!”他说着,把一些小玻璃瓶放在桌子上。每只玻璃瓶里都有一些萤火虫。
我看着他,等着他把话说完。
“今天是她十七岁的生日,我想把这些送给她!”陈川说,显得很轻松。
我数了数,桌上总共十七只玻璃瓶。晚上放在窗口,绝不会亚于十七支生日蜡烛。
多么绝妙的主意!我说,努力摆出了一副笑脸。
陈川也笑了,却笑出了一脸的凄清。
我们一起去了夏雪家。玻璃瓶是我送进去的。我把它们连同生日贺卡一起放在桌子上,一句话没说便出门了,自始至终也没看夏雪一眼。
然后我和陈川在街头漫无目标地闲逛。华灯初上的时候,两条腿都像灌了铅一样地沉重。
回去的时候,我们又路过了夏雪家。走出好远以后,陈川突然站住了。他说:“我想去她家看看!”
我怔怔地看着他。
“交往了一年多,照面也没打过一次,不值!”陈川低声说,看来下了很大的决心。
那么就去吧!我拉了陈川的手,转身向夏雪家走去。我们的步子跨得很大,心中竟然全是一种悲壮的感觉。
还没走到夏雪家,我们便从窗口看到了屋内桌子上一闪一闪的萤火。我瞟了瞟陈川,他嘴角边正呈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一副很满足的样子。但我认为这笑容中多少包含着一些凄凉的成份。
我不禁为之感动,眼角居然又有点湿湿的了。
屋子里传来一阵笑声,低沉的与清脆的夹杂在一起——看来除了夏雪以外,屋里还有一个男孩!
他是谁呢?我几步跨到窗前,向里望去。然后我呆住了。
是蓝鹰。这一点并不奇怪,早在观看文艺汇演那天我和陈川就知道了他和夏雪关系非同一般。令我发呆的是蓝鹰的所做所为:他把桌子当台球盘,以一支筷子作球杆,打台球玩儿;而桌子上滚来滚去的“台球”,竟然是陈川那些装了萤火虫的玻璃瓶。
每打准一次,屋里便传来一阵笑声。
我忽然一阵目眩,夏雪那漂亮的脸蛋儿在我眼中慢慢地变形,变形……定定神,发现陈川早已站在我身边。
陈川的脸色难看极了,他紧咬着嘴唇,突然转身跑开。
我回过头时,只看到了他远远的一个背影,想追也追不上了。
笑声仍一阵阵传出来,屋里的人仍在忘情地玩耍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屋外发生的一切。
我向屋内望了最后一眼,转身缓缓离开,心情竟是那么沉重。一路上,我不停地念叨着:
夏雪,夏天的雪!
心中和眼角却全是一种酸酸的感觉。恍惚中我听见了一声脆响,似心中一件最美好的东西突然被摔了个粉碎。
我在街道的拐角处站住了。我在等陈川。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但我知道他此时需要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蓝鹰和夏雪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中。看来生日宴会已经结束,两人在街道拐角处依依惜别。
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是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
我看着他们,心中一片木然。
黑暗中突然冲出一个人影,他用一块黑布蒙住脸,手提一根木棒,站到了蓝鹰的面前。
夏雪下意识地抓住了蓝鹰的臂膀。
“你——你是谁?要干什么?”蓝鹰厉声问道。
黑影没有答话。
“走开!”蓝鹰叫道,听得出来,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黑影没有走开,反而向前跨了一大步。两人对峙着,像两座小山。四周静静的,黑暗中我竟听得到两人喘气的声音。
沉默。沉默是意志的较量。
“有种你……你扔掉木棒!”蓝鹰终于忍不住先说话了,话虽说得狠,却小声小气的带着一种商量的口吻,令人听了别扭。
黑影扔掉了木棒,又向前跨了一步。看来一场恶斗是免不了的了。我静静地看着他们,心里思量着自己应该怎么做。
出乎意料,蓝鹰并没有扑向黑影,他居然扔下了夏雪,突然间扭头落荒而逃。
还“蓝鹰”呢,狗屁!简直是条毛毛虫!尽管你在舞台上装成一条硬冷汉子,在这里却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我已听到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吱直响。
黑影显然也怔住了。他呆呆地站了足足半分钟,突然仰头哈哈狂笑。接着,他扯下了蒙在脸上的面纱。
原来是陈川!我几乎要大叫起来。
夏雪终于从懵懵懂懂中回过神来,忽地“哇”地大哭。那哭声似从内心最深处进裂而出,脆脆的,像是她忽然失手打碎了一尊最精美的瓷像……
她心中的偶像也碎了么?
警笛长鸣,好多人围了过来。
陈川被拘留了。在被戴上手铐的那一刻,他还仰头哈哈狂笑着,直笑得满脸都是泪水……
6
几天以后,陈川被释放了。我独自一人去拘留所接他。回程又经过了郊外那条小河,只是已到盛夏,空中早没了那雪一样漫天飞扬的芦絮。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平静地走着。
路口远远地站着一个白衣裙的女孩,居然是夏雪。她看着我们,任河风扬起了她的裙裾。她显得和我们一样平静。
我却禁不住又想起了梦中那一片片纷飞的雪花……
陈川突然止住了脚步。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晶晶、湿漉漉的东西。
我忍不住回头去看身后走过的路,突然间想:固然我们不再渴望夏天里会下雪,但却肯定永远也无法忘记十七岁夏天那个关于雪的童话了。
(古月奇原创,载于1994年江苏《少年文艺》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