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孩的赌约
1
那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地瓜和狼趴在教室的窗台上，无聊地向楼下张望。楼下其实什么也没有。越是什么也没有，我们越希望发生点什么。
终于有人走了过来。是个女孩。
我们精神一振，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看。她踢着粒小石子一路走来，一副无忧无虑、乐在其中的样子。
“她也很无聊。”地瓜突发感慨，“大概和我们差不多!”
狼捂住了地瓜的嘴巴，他顺手抓起了课桌上一串钥匙，向楼下扔去。
啪！钥匙掉在了女孩的脚边，发出一声脆响。
女孩疑惑地抬头向楼上张望。
狼大声叫唤：“喂，楼下的，拜托了!麻烦帮忙看住那串钥匙，我们马上下来捡！”
楼下的女孩果真定在了那里。
狼一脸嘻笑，“大可，是你的钥匙!”
我恍然大悟，照准狼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去。
那个女孩居然还挺认真地站在原地守着那串钥匙。
突然间觉得她傻得有些可爱。
“你还真守着啊！”我逗她，“它又不是兔子，还会跑不成?”
女孩红了脸，看上去很不好意思。老实说，她长得真不赖。
我上了楼，地瓜仍盯着窗外，若有所思。“那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女孩！”他突然说，“狼，我觉得你和她挺般配的，你也蛮帅的嘛！”
“狼不行！”我马上否定。
“我不行你行?”狼居然生气了，他嗖地站起来，“大可，你敢和我打赌吗?”
地瓜连忙过来劝阻，“狼，别玩真的了，大家开开玩笑而已！”
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是在开玩笑，”他自己找了个台阶，“我想和大可打赌，也是为了找点乐子嘛！”
地瓜来了兴趣，“赌什么?怎么赌?”这家伙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马上圣诞节了！”狼说，“我和大可同时行动，谁能把刚才那女孩约出去玩，谁就赢！”地瓜鼓掌叫好。狼挑衅地看着我。
已没有退路可走了！我盯着狼，缓缓地点点头。狼微微一笑，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我们的赌注是十斤桔子。
2
狼的确很帅。
狼精心摆弄着脖子上的领带。狼决定在今天下午采取行动。我们已查到那个女孩的资料：她叫米妮，低我们一级，刚上高一。狼想抢在我面前行动。狼说，这正如行军打仗，要抢占制高点，时间就是胜机。
下午五时整。狼手捧一大束鲜花，昂然立于米妮的宿舍楼门前，神情肃穆庄重得像西欧中世纪待命出征的骑士，西装笔挺，脚下擦得锃亮的皮鞋踌躇满志地焕发着强光。
狼的做法很让我和地瓜吃惊。如此大胆的举动在十六七岁的中学生中并不多见。地瓜对此“啧啧”不已，他对我说：“大可你输定了!”
可狼偏偏失败了。
狼在女生宿舍楼前站了足足二十分钟，米妮也没出来。狼反反复复地接受着进进出出的女孩子怪异的注目礼，脸色慢慢地有些不自然了。
我想他肯定窘得厉害。可狼毕竟是狼，他居然还能回过头来，对着远远躲在一边的我和地瓜扮个笑脸。就在这一笑之间，米妮出来了。狼略微顿了顿，大步走过去，把一束花塞向她。
米妮没有接受那束花。她先是“啊”了一声，然后惊恐地看了狼一眼，便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逃得老远。
3
其实，早在狼行动之前，我已开始行动了。
然而，我决不会采取狼那种直率的行动方式。我还没有庸俗到想给女孩子献花的地步，亦没愚蠢到会把自己的行踪毫无掩饰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程度。我决定采取一个新奇、浪漫又富有安全感的方式。
我精心制作了一封信，从邮局给米妮发了过去。在信中，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有这么一个男孩，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就总为一些小事吵得不可开交，他们也很少去关心他。他在一种冷漠的环境下长大，整天郁郁寡欢，性格越来越孤僻。现在，男孩不想再这么自我封闭下去，他想交朋友，便在学校的花名册上随便抽个学号。这个学号属于一个叫米妮的女孩。男孩相信缘分，便决定给这个叫米妮的女孩写封信。最后我告诉她，故事中这个男孩便是我。我迫切需要友情，因此在她的教室门角上用粉笔画了一只小白兔，如果愿意成为我的朋友，不妨擦去小白兔的眼睛……
在信件最后，我署了匿名：一个孤独的男孩。
不费吹灰之力便在暗中掌握了主动权，干完这些，我禁不住在心底暗赞自己的精明。
两天之后，小白兔的眼睛被很小心地擦掉了……
4
圣诞节。
我在精品店买了一只玩具小白兔，急匆匆地奔向校门。上午我托人给米妮送了张纸条，约好在校门口见面，玩具小白兔正是我们见面的识别标志。这有点像特务搞地下活动，一路上我不无担忧地想：她会不会不愿意同我“接头”呢?
她居然真在校门口站着。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天气太冷，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红。
我抱着小白兔走过去。
她局促不安地迎上来：“是……是你吗?”
我伸出手：“你好——米妮，我叫大可。”
她抬起头来，愣了一下，认出我来了。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们曾见过面的吧?”
我一拍脑门，故作惊讶之态，“真的!瞧，这世界真小!”
米妮笑了。
接下来的气氛很轻松，我们肩并肩地在校门院墙外走来走去。
“米妮，”我说，“你的名字真怪，我是说怪好听的!是你爸给你取的吧?”我知道，要想和一个女孩子套近乎，诸如名字、生日之类都是很好的话题。
米妮却微微变了脸色。
“我姓米，本没有名字，小时候外婆一直叫我小妮子，”良久她才幽幽地说，“六岁时去上学，老师说没正规名字不能入学，外婆急了，说‘怎么没名字，米妮子，正规就叫米妮！’就这样，米妮成了我的名字！”
“那你爸爸妈妈呢?”我忍不住问，话刚出口便觉得自己很蠢。
米妮没怪我，她淡淡地说：“死了，是一场车祸，在我出世后不久……我对他们长什么样都没印象。”
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我想她一定会有好多话想对人述说。
米妮却换了话题，她指着天空：“快看——流星，快许愿！”说完她自个儿先闭上眼睛，合起双手放在胸前，口里念念有词。
我知道，在圣诞之夜，如能看到流星，许下的愿望就能实现，她许下什么呢?
“我许了个愿，为你！”她睁开眼睛，快活地说，“大可，我希望你爸妈早日和好，希望你能尽快从郁闷中走出来！”
我红了脸。
5
我赢了十斤桔子，可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寝室里闹哄哄的，大伙儿边剥桔子边大声说笑，像过年一样。
笃笃笃！有人敲门。
我拉开门，米妮站在门口。我连忙请她进来，寝室里一片窃笑声。
“米妮，你是来吃桔子的吧!”狼不怀好意地说，“十斤桔子哩，吃不完的！呆会儿你分一半走吧！”
米妮红了脸。
我狠狠地瞪了狼一眼，“米妮，吃桔子！”我往米妮手里塞了只桔子，用一个塑料袋装了半袋，“待会儿带走！”
米妮只在我们寝室停留了几分钟便走了，我把那袋桔子硬塞在米妮手中，然后挑衅地瞟了狼一眼。
狼重重地哼了一声，他心里肯定很不平衡。
晚上，米妮突然又来找我，眼圈红红的。
“大可，她们都笑话我。”米妮呜呜地哭了，“大可，你是不是和狼打过一个赌……我好心请她们吃桔子，她们却说我和你合伙算计狼的桔子吃……”
“她们”肯定指的是米妮寝室的同学，只是她们如何知道我和狼打赌的事?我压住火气，冷静地想了想，狼那不怀好意的神情浮现在我眼前。我怒气冲天地向寝室奔去。我决定杀了狼那个混蛋！
“大可，回来！”米妮在我背后哭喊着，“我根本不相信她们的话，我知道她们在骗我……”
6
我把狼堵在寝室，不由分说便对他拳脚相加。狼连忙还击。这场架足足打了十分钟，谁也劝不住，直到校警破开重围，才把我们拽开。
第二天，我和狼均被学校警告处分一次。处分就处分，可怕的是谣言，几天后校园里谣言四起，说我和狼为了争一个女孩反目成仇，大打出手。谣言编得有鼻子有眼，细节俱全，而且内容不断地增加。
狼沉默了很多，我也是，而且每次我想起米妮，便会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
星期四清晨，果然就出事了。一对中年夫妇闯进了校长办公室，他们是米妮的舅舅、舅妈。“在学校谈恋爱，闹得邻居、街坊都知道了，这还了得！”他们愤愤地说，“我们想让她退学，不能让她再学坏了！”
米妮此时正在晨读，听说舅舅、舅妈来了，她立即收拾好文具，走出教室。远远地看见她肩头一耸一耸的，哭得厉害。
米妮被带走了。看着她逐渐远去，我禁不住泪流满面。这是十七年来，我第一次真正的痛哭！
地瓜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塞给我一张纸条。纸条是米妮留给我的：“大可，不要因我退学而自责，这事与你无关。其实，自外婆去世后，舅舅早有了让我退学的打算，他们负担也很重。在我教室的窗台上，有九十九只纸鸽，是我折的，送给你，它们象征和平、友爱和幸运。米妮。”
我抬起头，仿佛看见一串纸鸽正在迎风飞舞。狼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我身边，与我和地瓜一样，他的眼里也盈满泪水。
我再也没有见过米妮。但在我的心目中，却永远有九十九只洁白的纸鸽在飞……
（古月奇原创，载于《少男少女》1998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