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与谎言
１
那是一个初夏的中午，阳光明媚。米妮走出家门后，便一路撵着自己的影子走。影子很短，米妮企图踩住她的头，可刚一挪脚，影子却也突地往前窜一截。米妮突然想到了波皮。波皮是妈妈的狗，他总是突发奇想，企图咬住自己的尾巴，可总是落空，只好一颠一颠地在原地打转。米妮想，自己大概和波皮一样傻。在女孩儿的词典里，傻是可爱的意思，米妮十五岁，十五岁的米妮总有意无意地在这类傻傻的游戏中流连忘返。
街上流行红裙子，很漂亮。田嫘就有一条，上午她神秘兮兮地告诉米妮，穿大红裙子死去的女孩能变成鬼。田嫘那些天正与隔壁班上的大头鱼闹早恋，整天沉浸在一种恍恍惚惚的伤感中。米妮不信这些，自己又没恋爱哪来那么多鬼？不过米妮也想要一条，只是因为喜欢。米妮想自己穿红裙子肯定很漂亮。
可妈妈并不这么看。妈妈说米妮你的肤色深。妈妈的意思是说米妮皮肤黑。她说得很客气。米妮有些气恼，关上房门呕了半天气。不过米妮很信服妈妈的话。对妈妈，米妮近乎有点崇拜。她很漂亮，总是淡淡地微笑着。米妮在日记里写道，她是一个高贵的妇人。这像是在形容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事实上也有点这样，对米妮而言，这个高贵的妇人更大程度上只是她心中一个可望不可及的偶像，十五岁的米妮甚至常常会对她产生一种莫大的陌生感。米妮瞅着自己的皮肤想，要是自己四十岁时还能有她一半美丽就好了。这样想着米妮不由得很泄气，也再不想穿什么红裙子了。可这时妈妈进来了，她塞给米妮两百元钱。去吧，米妮，她说，女孩子穿红艳些也好。
米妮接过钱，有些不情愿，不过一出门心情便好了，因为天气好，米妮专注地踩着自己的影子玩儿，一气走出两里地，也忘了去买什么鬼裙子了。
２
在街道拐角处有一家小花店。米妮有事没事总爱进去逛逛。她从不买花，只是喜欢里面那种温馨的气息。
米妮刚跨进店门，就发觉店角蹲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他正涂涂抹抹地在一张画板上画些什么。
米妮好奇地朝他的画板上扫了一眼，觉得很好笑。
他画的玫瑰是浅红色的，苍白如纸。
米妮忍不住提醒他：他应该用鲜红色画玫瑰的花瓣！话一出口，米妮便有些后悔了。随便跟一个陌生男孩说话肯定是件很唐突的事情 。
男孩扭过头来看米妮，眼里写满了嘲弄，你见过鲜红色的玫瑰吗？
米妮生气了，好久没有回答男孩的话，只是看着花店里的那些玫瑰。
男孩居然哈哈大笑起来：它们是红色的吗？你错了，这些玫瑰在撒谎！
这话听起来蛮好玩的。米妮忍不住打量了男孩一眼，好看到了一团乱糟糟的头发和一条肮脏牛仔裤。米妮猜想他可能是学艺术的。在他们眼里，玫瑰哪怕长成黑色又有什么奇怪的呢？米妮友好而腼腆地冲他笑笑，表示理解。
男孩也笑了。低头继续作画。
米妮看了会儿花，便出门了。没想到那个男孩扔了画板，追了过来。
他向米妮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江帆！
米妮没有如约同他握手，只歪着头看他。那意思是说你叫不叫江帆跟我有什么关系。
男孩尴尬地收回手去。他苦着脸嘿嘿地笑了，有点自找台阶下的意味。
米妮反倒不好意思了，她忍住笑问：有事吗？
是的！男孩顿了顿，很坦率地说，我想向你借钱！
米妮不满地教训他，你怎么可以向陌生人借钱？
男孩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可我们刚刚已经认识过了呀！男孩用很好听的普通话告诉米妮，他是西南美术学院的学生，前些天一路写生到这里，现在身无分文，无法回去。
米妮只犹豫了两秒钟，便掏出了钱包。把两百块钱递给男孩时，米妮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该不是一位骗子吧？
男孩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好像在说，我就是在骗你。
那个夏天，米妮没能穿上红裙子。
３
那天中午，江帆走后，米妮处于一种极度愉悦的心态中。借钱给一个陌生男孩，这对十五岁的米妮平说的的确是个不平常的经历。要不是爸爸突然出现，米妮也许能把那份良好的心情一直保持到回家。
爸爸开了家不大不小的公司，米妮经常能在大街上看到他忙碌的身影，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让米妮吃惊的是爸爸手臂里竟挽着一个女人。
她不是妈妈！
那个浮华的女人比妈妈年轻，但她永远也不可能有妈妈那种平和 高贵的气质。
米妮呆呆地站着，看着爸爸在自己的视线中消失。感到了无比的愤怒和耻辱，为妈妈，也为自己。
米妮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刚推开门，妈妈就诧异地问，你买的红裙子呢？
米妮嗫嚅着，张开嘴巴马上吐出了一个与红裙子完全不相干的词：爸爸……
妈妈仍是那么平和，你怎么啦，米妮？
米妮真想趴在妈妈肩膀上痛哭一场。但米妮没有，她不习惯。妈妈的臂膀好像仅仅是梦中一个温暖的港湾而已。没什么，妈妈，米妮说，我不是很想穿红裙子了。
妈妈不再追问，她很优雅地拿起花瓶，到水龙头那儿去换水。
花瓶里插着一枝红艳欲滴的玫瑰。自米妮记事起，家里就总花香不断，她知道是爸爸妈妈刻意在房间制造一种温馨。米妮现在很为妈妈不平，她其实有些可怜。米妮突然想起了江帆的话：这些玫瑰在撒谎。
米妮头昏沉沉的，有点想呕吐。
４
晨读课，米妮盯着英语课本，其实一个单词也看不进去。田嫘碰了碰米妮，从课桌底下塞过一封信来。是男孩子的信吧？田嫘满脸暖昧的神色，字写得真不错哩！
米妮一阵激动，她已猜到是谁的信了。拆开一看，果然是江帆写来的。信的内容却让米妮颇感意外。江帆在信中简单地说：哈哈，你受骗啦！我真是一个骗子，那当然同时也是一位行为艺术家。我行骗的目的，是为了帮助你认清人的虚伪本质。两百元钱恕不奉还，算卖你个教训，以后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米妮咬紧了下嘴唇，并微微抬起了头，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了。她干脆就趴在桌上抽泣起来。
田嫘在一说急了。米妮米妮别哭 了。为这种负主人，不值得！又说好啊米妮，会捉老鼠的猫都不叫，原来你还一直有情况瞒着我呀！米妮抬起头，禁不住说了句脏话：你知道个屁！说完才觉得心情畅快了一点，却弄得田嫘一怔一怔的。
后来米妮到底忍不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田嫘，田嫘居然撑不住笑了，马上又正色替米妮把江帆连同肮脏的社会一股脑儿地痛斥了一顿。米妮却说，其实我还得感谢他，他让我知道了人性的虚伪。田嫘饶有兴趣地看着米妮，她以为米妮会搬出一大套愤世嫉俗的理论来。可米妮避开田嫘的目光，冷冷地说：我爸爸有外遇了。
田嫘张大了嘴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5
家里很快有了争吵，这在米妮的意料之中；可事情的起因却与自己有关，这却是米妮没有想到的。妈妈有一天突发奇想，打算让米妮去学钢琴。这种想法让米妮自己都感到吃惊，因为她从小到大没有摸过任何琴包括小提琴手风琴甚至口琴。妈妈并没有征求米妮的意见，好只是不厌其烦地向爸爸描述一位白衣白裙的女孩坐在琴架前缭动纤纤玉指 如何优雅如何妙不可言。她的描述显然把练琴的痛苦过程全盘省略掉了，这让米妮有些不满。但更让米妮不满的却是爸爸的态度，他先是不置可否地应付，后来干脆一挥手，不行，我听见“钢琴”两个字都头疼。他的语气中带着股浓浓的火药味。
米妮毫不犹豫便站在了妈妈一边，虽然她并不想学琴。她不喜欢爸爸粗暴的语气，他对妈妈和自己显然没有昔日那份耐心了。米妮不想把爸爸的秘密向妈妈公开，但潜意识中她会寻找一切机会与他作对。
米妮很明确地表明自己打算学琴的态度以后，就冬冬冬地出门了。呆在家里她闷得慌。大街上有一个流浪汉在高声唱歌：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米妮感到自己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6
米妮在那家花店找到了江帆。他仍然在画他那些鬼玫瑰。
你不是回西南美院了吗？米妮的语气中充满讥讽，怎么我们又在这里见面 了呢？
江帆抬走头，看见米妮，他居然嘿嘿地笑了：找我还钱，对吧？
不！米妮说。
江帆乜斜站眼睛打量米妮，你好像变了许多。
米妮咧咧嘴，本来是想笑一笑的，却突然间爆发出一阵大哭，眼泪如决堤之水，倾泻而下。
这下轮到江帆手足无措了。他寻思了老半天，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递给米妮，然后爱怜地看着她。
你有什么话想对人说，对吧？
米妮点点头，又摇头。
跟我来吧！江帆收起画夹，把米妮带进了一间咖啡屋。他善解人意地看着她，说吧，米妮！
米妮想找人倾诉的念头却一点也没有了。她甚至努力扮出了一个笑脸：谢谢你，江帆。你教会了我一些道理。
江帆却叹了口气，也许我真不该骗你。米妮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他自顾自讲下去——我只是恨这个世界，恨我的父亲。他抛弃了我和妈妈。我要向这个世界报复！我不只骗了你，还骗过其他许多女孩，有十二个人给了我钱！可现在，我后悔了……
米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嘴里只知道重复一句话：我不怪你，我并不怪你……
米妮真的一点也不怪他。他是个真正的行为艺术家，他不过是同这个虚伪的世界玩了个荒诞的黑色幽默而已。
7
家里的争吵逐步达到了白热化地步，爸爸妈妈先后撕下了温文尔雅的面纱。有一次米妮竟听见妈妈对爸爸吼了一句很刺耳的粗话，难受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米妮开始恨爸爸，她相信是爸爸把女神般高雅的妈妈逼到今天这一步的！
争吵现在不仅仅围绕着米妮练不练钢琴展开，几乎最细微的小事也能成为爆发大战的契机。妈妈只有在面对米妮时，才恢复她以往那平和的神态。加紧练琴，她叮嘱米妮，同时顺便捎上一句：你爸就太缺乏这个了。
客厅里，爸爸马上摔了一只茶杯。
米妮捂住了耳朵，跑回自己的小房，拨通了江帆的电话。米妮想哭，但不是当着爸爸妈妈的面。爸爸推开门，警惕地问：给谁打电话？米妮很轻松地说，男朋友！说完挑衅般地瞟爸爸一眼，她看到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心中便有种苦涩的快意。米妮原以为会有一个大巴掌携带着愤怒扑面而来，但爸爸的手只扬了扬，便无力地垂下了，他的眼里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米妮竟有些失望。
爸爸柔声说，米妮，你并没有男朋友，对吗？爸爸还指望你好好读书，以后出国呢！
８
每个星期六下午，江帆都在那家小花店等米妮。只有跟他在一起，米妮才会感到轻松。于是每天都在盼望星期六。米妮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恋爱。江帆利用一切课余时间打工，他对米妮信誓旦旦：待我还清骗来的钱后，我要送你一束红玫瑰。说这样的话一点也不像江帆一贯的风格，让米妮觉得很好笑。同时也有些好奇。红玫瑰她再熟悉不过了，可从未想过会同自己有什么牵连。至于还钱，米妮就觉得更没有什么必要了。米妮说，有机会我还要向你学学行为艺术哟！江帆尴尬地笑笑，拉着米妮在马路上疯跑。
从一幢房子里传来欢快悦耳的钢琴声，米妮驻足聆听。
是我爸爸在弹，江帆突然说，那个女人肯定还在他身边，她是我爸大学时代的初恋情人。
你恨他们？米妮问。
是的！江帆点点头。他热烈地看着米妮。但自从认识你以后，我似乎又有点理解他们了。
米妮微微有些不快，觉得江帆作了一个不很恰当的比较。她咸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烧。
看，就是阳台上的那个女人！江帆示意米妮，二单元四楼。
米妮顺着江帆手指的方向望去，然后便愣在了那里。她只觉得天旋地转。
天啦！那个女人竟是……自己的妈妈！
大脑里“轰”然一声，像有樽精美的瓷像骤然摔裂，阳台上妈妈的形象散成了碎片，变成金星在米妮眼前飞溅。爸爸妈妈都欺骗了自己，米妮绝望地想，我居然在一个谎言中安然度过了十五年！
９
天热了，女孩的衣裙把世界装点得五彩缤纷。女孩子是开在夏天里的花，米妮想，那么，穿红裙子的女孩该是玫瑰花吧？街上流行红裙子，街上流行谎言。整个上午，米妮都在恍惚中度过。她问田嫘，红裙的女孩死后真的能变成鬼？你说鬼有没有感情？田嫘诧民地看了看米妮，显然曲解了她的意思。挺住，米妮！她安慰说，我和大头鱼不也是说散就散了？过几天就没事了。米妮笑了，我倒真想谈谈恋爱呢！田嫘奇怪地看好一眼，急匆匆跑出教室。
老师不一会便进来了，她把米妮带进了办公室。
你的事，田嫘跟我说了。老师开门见山地做工作。散了就好！以后专心致志学习，这学期你成绩下降很高快。
看来老师误以为她和江帆是那种关系了。米妮突然有种冲动。好希望能马上见到江帆。恋爱会是什么感觉呢？米妮想想都觉得温暖。或许正是从这一刻起，她已开始变恋爱了。
这里有你一封信，看笔迹是男孩子的。老师殷切地看着米妮，你是否能让我代你保存，毕业时一定完璧归赵。
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令米妮心跳不已，她小声但有力地说，不！老师微微变了脸色，好最终还是把信递给了米妮。
然而这封信并没给米妮带来快乐。它太简单了：我仍是一个骗子。不但骗钱，还骗感情。这样才可能真正达到向社会报复的目的！一切都结束了，忘记我吧！——江帆。
那封信被米妮撕成了碎片。纸片像黑色的蝙蝠在空中飞，米妮突然咯咯地笑了。
10
米妮很久很久地看着一束花，直到眼睛发酸。那是一束玫瑰，在爸爸妈妈无休止的战争中，花瓣似乎蒙上了一层硝烟，显出一副蔫不拉叽的神情。米妮替他换了水，又痴痴地盯着看。它看上去太苍白了。米妮想，玫瑰应该是鲜红色的呀！这么想着，刀片便划破了手腕，米妮看见玫瑰在血滴中慢慢变红，笑了。
她突然觉得有有些疲倦，便打了个呵欠，睡了……朦胧中，爸爸来了，妈妈来了，他们一唱一和地哼着催眠曲，把米妮背起来走了很远很远，放在童年的那张小床上，替好拉好被角。妈妈说，米妮，我要走了。爸爸也说，我要走了。米妮。米妮急哭了，你们要到哪儿去呀？哭着哭着，米妮便醒了，才发觉自己原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爸爸妈妈都坐在身边。妈妈的波皮狗也来了，它一颠一颠地撵自己的尾巴玩儿。米妮反倒平静下来。她微笑着看着他们：爸爸，妈妈，你们离婚吧！
他们面面相觑，又不安地看着她。
是真的！米妮强调说，我希望你们都快乐，因为……我爱你们。
不！妈妈哽咽了，因为，爸爸妈妈也爱你！
米妮看到，床沿边有两双手交叉着紧紧握在一起。
11
米妮出院那天，正好满十六岁。米妮是一路哼着歌回家的，她从来没这么轻松过。轻松得就像参禅悟道的高僧。刚到家，便有人敲门，拉开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默然站在门前，她捧着一大束红灿灿的玫瑰花。
你是米妮姐姐吧？小姑娘说，这束玫瑰送给你，祝你生日快乐！
米妮微笑着年看着她，是江帆托你送来的吧？
小女孩点点头，又摇头。她说，是我代帆哥送你的，他说过要在你十六岁时送你玫瑰的！
帆……江帆呢？
小女孩哇地哭了：他被学校开除了。有一个受过骗的女孩认出了他，写信告到了他们学校。帆哥不想拖累你，才给你写那封绝交信的！他是好人，我爸妈离婚后，他用骗来的钱供我读书……
米妮感到心一直在不停地颤抖。可怜的江帆，原来他又骗了自己。他似乎永远都在撒谎，可这些玫瑰是不会撒谎，它们热烈地盛开着，像要对米妮倾诉些什么。米妮拼命忍住泪，想伸手去接玫瑰，最终却没有。米妮柔声对小女孩说，你告诉帆哥，我更喜欢康乃馨。米妮觉得自己还小，得好好学习，以后出国留学。
那是爸爸的期望。爱意味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米妮想，这其实是个很古老的命题，但不应被世人遗忘。
小女孩走时，米妮拿出所有的积蓄，塞进她口袋里。她想那些钱小女孩和江帆都用得着。她现在倒很想知道江帆的债到底还清了没有。
米妮觉得这个秋天自己突然长大了。
（古月奇原创，载于1998年《儿童文学》杂志“文学佳作”栏目）
